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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案大队   作者:云起南山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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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21-06-25
 第一章
  
  入了伏,持续高温预警。
  
  正午时分的日头毒辣耀眼,高速收费站岗亭里只有一架老式的绿色风扇,吹的都是热风。坐在里面的人汗水黏腻,一层未落一层又起。汗珠滚过锋利的颌角没入领口,斑驳的洇透收费员制服。
  
  置于手边的步话机呲呲啦啦传出指令:“陈副队,目标车辆朝你们那去了,注意拦截。”
  
  “收到。”
  
  虎目圆睁,陈飞打起十二分精神注视公路的尽头。一字排开的四个收费岗亭,全是乔装成收费员的警察严阵以待。目标嫌犯为一伙跨省犯案的悍匪。这伙人打劫运钞车、砸抢金店、绑票撕票,前前后后背了十五条人命,持有致命武器,实打实的亡命徒。
  
  三小时前刚刚锁定了这伙人的行踪,现在盯梢车就跟在目标车辆的后面,随时传递信息。设卡时陈飞给自己选了最外道的那一间,因为如果他是这伙人的头目,过收费站一定会选最外侧车道。车道旁边便是围栏,围栏外是划分得整整齐齐的田地,警车开不了,真被设卡堵截了,玩了命的跑,说不定还能跑出条生路。
  
  收费员的夏季制服太薄,挡不住防弹衣,为免引起嫌犯的警觉,值守岗亭的警员一律没穿。重案大队队长罗明哲一看爱徒又挑了最危险的位置,纵有千言万语也只汇成了一句“留点神,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他太了解陈飞了,有危险,永远顶在最前面。
  
  不多时,一辆暗红色的捷达车出现在热浪升腾的道路尽头。所有的步话机瞬间静音,四个岗亭里的警员不约而同的握紧了配枪。计划是收费站降杆儿拦截,拖延时间以利埋伏在附近的同僚控制嫌疑人。距离收费站不到二十米,停着一辆正在换轮胎的重卡,司机和维修工都是警员乔装的。田地里干活的农民实则也是警员,总而言之,但凡目及之处的活人,都是警察。
  
  捷达车减速接近收费站,正如陈飞所预计的那样,奔着最外侧的收费岗亭来了。横杆降下,将捷达车拦在了收费口。司机递上计费卡,陈飞淡定接过,在机器上刷了一下,端出职业笑容报价:“您好,请交费一百二十五元。”
  
  一边说话,他一边不动声色的观察车内的情况。四个人,驾驶座副驾驶各一人,后座上两个,皆是男性。开车的那个戴着墨镜,胳膊上纹着廉价的单色青龙,遮盖了一条针脚粗糙的疤痕。副驾上的男人用后脑勺对着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后座上的两个睡得东倒西歪,T恤领口洇着大片的汗渍。
  
  司机递上两张百元大钞,随口说了句“不用找了”。
  
  陈飞立刻接道:“那不行,我们有规定,该收多少就是多少,稍等,我这零钱不够了,去隔壁岗亭给你换一下。”
  
  话音未落,就看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回过头,目光刀一般割到他脸上,狠戾而血腥。多年来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经验让陈飞瞬间警觉了起来——他发现了,发现这里设下了陷阱。
  
  心跳陡然飙升,但他仍是不动声色的紧握枪柄,起身推门从岗亭里出来,同时给不远处重卡旁的同僚打了个手势——
  
  注意,他们可能会闯卡。
  
  砰!哗啦!
  
  子弹呛然击中陈飞脸侧的玻璃窗,碎玻璃霎时崩裂飞溅,饶是他闪避及时,脸上仍是“嚓”的刮出条血痕!
  
  “上上上!快上!”
  
  “A组前方拦截!”
  
  “B组!断后断后!”
  
  步话机里嘈杂一片,刚还悠闲干活的“农民”、躲车斗下乘凉的“司机”以及其他岗亭的“收费员”全都朝捷达车包抄而来。捷达车司机丝毫没有迟疑,挂档给油轰然加速,撞断横杆疯狂逃窜!
  
  砰!
  
  陈飞一枪正中左后胎,爆胎的车陡然失控,狠狠撞上高速公路边的护栏。水箱“嘭”的爆裂,扭曲变形的车前盖下瞬间炸开白色的高温水雾。紧跟着车里的人开始朝四周疯狂开枪,一时间飞窜的子弹竟是压得包抄的警员无法上前。
  
  当当当!三发子弹接连击中陈飞用来掩护自己的铁门,碎玻璃被震得纷纷砸下。步话机里的杂音和此起彼伏的枪声混杂在一起,刺激得肾上腺素狂飙,汗水滚过伤口,杀的他不由自主的眯了下眼。然而就在这嘈杂的环境中,一声异样的“咔哒”让本就绷到极限的神经霎时拉响警报——
  
  “手/雷!注意隐蔽!”
  
  惊吼声与爆炸声几乎同时响起,收费岗亭在腾起的火光中轰然炸裂,绿色的老式电扇被气浪高高抛上半空。陈飞被气浪掀飞,精瘦的身体重重撞上另一间收费岗亭后摔落在地,顿时五脏六腑都挪了位。耳鸣,眩晕,口鼻处一片温热,他咬牙挣扎了两下,却站不起来。
  
  有位同僚趴在不远处,身体诡异的扭着,鲜血顺着烫热的地面缓缓蔓延,刺红了模糊的视线。
  
  “我艹你大爷!”
  
  疼痛和眩晕都在一瞬间消失了,他奋力爬起,举枪“砰砰”射向那辆冒着白烟的捷达车。司机被击毙,尸体仰于变形弹开的车门边,另外三个正在高速路外的旷野上飞速逃窜,不时回头射击追击的警员。陈飞翻身越过护栏,毅然追向那个坐在副驾上朝自己放枪的匪徒。
  
  “陈飞!陈飞!”突然他被从后而来的力量扑到在地,与此同时子弹飞射而来,“噗”的溅起身侧的泥土。
  
  赵平生紧紧按住挣扎起身的陈飞,高声吼他:“别追了!你受伤了!”
  
  刚看收费岗亭被炸成碎片,赵平生的眼前黑了一瞬,再回神就看陈飞一身的血还疯了一样追人,立刻追上来将人扑倒。他看着白净文气,实则早已被多年的刑警生涯打磨出一身紧实的肌肉,此时压制受伤的陈飞并非难事。陈飞被死死压在土里,脸上身上沾满了黑黄的泥,混着血,汗,还有泪。耳膜震伤,他听不清赵平生在吼什么,只能一下接一下的捶着地,对抗压在身上的力量。
  
  “结束了!已经结束了!”
  
  远远看到匪徒分别被击毙抓捕,赵平生慢慢放松对陈飞的压制。每每见到同僚受伤或者牺牲,他都和陈飞一样的难过愤慨,然而如果死的那个是陈飞,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结果。
  
  —
  
  匪徒三死一伤,警方这边伤了五个,万幸,没人上英烈墙。陈飞在医院待了不到三天就蹦跶回局里,他得亲自从那个唯一活下来的匪徒嘴里把一条条人命都审出来。然而这伙悍匪所犯的案子是部里重点督办的案子,抓是他们抓,可审……
  
  罗明哲打办公室窗户看见陈飞进了单位大院,赶紧出屋迎他。从警三十余年,他带过的徒弟里数陈飞脾气最暴,真由着对方跟领导那犯德行,保不齐直接从病房转禁闭室了。
  
  陈飞一看师父拖着老伤腿出来迎自己,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不由重重运了口气。中午赵平生去医院给他送饭,提了一句部里的领导到了,他就猜审人这事儿八成轮不着自己了。一下午跟床上有钉子似的,怎么也待不下去了。但医生不放他出院,说什么脑震荡还得观察几天,他没理,换了衣服偷偷溜出医院。
  
  俩人面对面在大厅里站定,罗明哲明知故问:“你怎么出来了?医生放你了?”
  
  “啊,是,放了。”
  
  当着师父的面,陈飞说瞎话的时候眼神不免闪烁了一瞬。罗明哲是系统里出了名的审讯能人,预审大队那几个骨干力量都是他徒弟。
  
  “不爱在医院待着,那就回家休息去。”罗明哲并不戳破,视线落在陈飞脸侧那道被碎玻璃崩出来的伤痕上,语气稍沉,“不管交给谁审,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以为我愿意把人交上去啊?可你胳膊再粗,拧的过大腿么?”
  
  陈飞没吱声,手往兜里一揣,吊着眼斜睨向大厅左侧的英烈墙。他是很周正很爷们的那种长相,然而二十二年的刑警生涯不可避免的在那张原本周正的脸上凿出了狠戾的线条,特别是他不忿儿的时候,眉眼吊出股子邪气,看着就跟该往大狱里扔的主一样。
  
  罗明哲看出他在耍脾气,抬手正欲安抚,就听赵平生在后面说:“罗队,我送他回家休息吧,您不还得开会么?”
  
  “也好,陈飞,让平生送你回去。”罗明哲说完看陈飞没挪窝的意思,不由皱起眉头,“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陈飞吊儿郎当的:“哦,我看看这墙上还有我的地方没。”
  
  “去!那是英烈墙,你想上就上?”罗明哲朝赵平生偏了下头,“赶紧的,给这兔崽子送回去,别在我眼前晃悠,看着来气。”
  
  赵平生上前推着陈飞往外走,没走两步又听罗明哲打后面喊自己:“平生,你也放半天假,给我看住了他,不行捆上!”
  
  “那您可选错人了师父,他打不过我。”陈飞没好气的接了一句。
  
  “行啦,少说两句吧,师父这几天没少跟上面生气。”
  
  赵平生丝毫不在意陈飞对自己的评价——人家说的是事实。陈飞是正经练过拳的主,每年系统内组织的比武大赛都能名列前茅,别看四张儿的人了,打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丝毫不会落于下风。
  
  坐进车里,赵平生打着火开出车位,问陈飞:“去哪?回你爸妈那还是自己家还是去我那?”
  
  陈飞点了支烟,偏头朝窗外呼出一口,漫不经心的:“我想吃啤酒鸭。”
  
  “行,那就去我那,我给你做,吃完送你回医院。”赵平生习以为常,忽然又想起什么:“医生让你吃么?”
  
  “切,听医生的我得变兔子。”陈飞不屑轻嗤,“肉不让吃烟不让抽酒不让喝,活着还特么有什么乐子。”
  
  赵平生无奈笑叹:“你啊,就是身边缺个人管。”
  
  陈飞诧异道:“你不是一直管着我么?”
  
  “……”赵平生的眼神失落了一瞬,“我就是管你管太多了,你行行好,也给我放放假。”
  
  结果陈飞一听倒乐了:“那不管,老赵,你可是拉高了我的择偶标准啊,你就说我这些年相了那老些女的,楞没一个有你做饭好吃。”
  
  树叶间漏下的阳光刺眯了赵平生的眼,他默叹了口气,没接茬。打从进局里第一天见着对方,他的视线就被这个全身上下都透着股子刀锋般犀利劲儿的人所吸引。一晃十五年过去了,他就这么默默的喜欢着对方,却从来没有鼓起过一次勇气表白心迹。真的不敢,窗户纸没捅破还能留在对方身边,万一捅破了,以陈飞的脾气怕不是要老死不相往来。
  
  两人同年生人,赵平生是研究生,陈飞则是中专毕业就加入警队了。赵平生进局里的时候,陈飞都干了七年刑侦了,跟他比那绝对算是根老油条。头回带着他出现场,陈飞进屋扫了一眼就列出了八条可供绘制嫌疑人画像的线索,着实让赵平生这个犯罪心理学专业科班出身的高材生大为惊叹。
  
  虽然初次见面陈飞就对他说“小子,盯紧老子的后背,要是有人敢放冷枪,干/他!”,可实际上赵平生心里明白,刚开始陈飞压根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至少在当时的陈飞看来,这些高等学府出来的所谓的高材生,不过是一群纸上谈兵的废物点心——见过腐尸么?抓过贼么?扫过毒么?摁过杀人犯么?跟持枪匪徒零距离接触过么?没有?呵,玩蛋去吧您呐!
  
  事实上刚毕业的时候,赵平生是分配到市局秘书处做文员的,结果被刑事重案大队的负责人罗明哲半道截下了档案,就此开启了自己的刑警生涯。他长相文气,初来乍到之时,和队里那些脱了警服跟刚从大狱里放出来似的同事放一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所幸这些人只是看面相凶神恶煞,实则开朗易相处。迎新会第一顿酒就给他喝趴下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陈飞的宿舍里,天花上贴着邓丽君的海报,衣服裤子都洗完了,晾在窗外的晾衣杆上。
  
  他不记得自己吐了陈飞一身——后来这事儿被陈飞拿来取笑了他许多年,他就记得那天自己醒了,陈飞丢了把温度刚刚好的热毛巾到自己脸上,问他要不要喝粥。粥是陈飞自己煮的,似乎是糊锅底了,喝着有点苦。赵平生的父母走的早,下面有个差了好几岁的弟弟,多年来他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弟弟长大成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被人照顾是什么滋味了,那天那碗糊了锅底的粥,让他从喉咙口一直暖到了胃里。
  
  那会刚开放口岸,大量外来人口拥入,一时间鱼龙混杂刑事案件频发。一天到晚不是调查案件就是备勤,几乎七乘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赵平生慢慢发现,其实陈飞不太会照顾人,事实上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主。想想也是,粥都能煮糊锅,要不是单位有食堂,这哥们一礼拜能吃二十顿方便面。
  
  不过,没关系,他会。衣食住行,小到一双袜子大到房子装修,没有他不替陈飞操的心。中间不是没放弃过,可兜了一大圈回到原点,发现自己还是放不下。这份无法坦然说出口的感情已经渗入了骨髓,无法割舍,也无需割舍。
  
  有时候他也会想,保不齐哪天就殉职了,活一天守对方一天,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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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21-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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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21-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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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21-06-27
第二章
  
  从警到第十五个年头,赵平生自觉在刑事重案大队算是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凶杀案:有的是犯罪动机令人匪夷所思,有的是杀人手法令人不寒而栗,再有就是抛尸的地点和方式,偶尔也会碰上让人无法一眼看明白是怎么做到的。
  
  比如今天出警的这起案子,四个集装箱堆在一起,受害者被夹在最下面和倒数第二个集装箱之间。发现尸体的是码头的早班装卸工,正啃油条呢,“啪叽!”拍眼前一截“肥肠”,抬头发现被吊起的箱子下面有片模糊的人形血迹,当场吐得翻江倒海。
  
  三个载重二十八吨的集装箱轻而易举的压碎了骨骼肌肉,零碎的部件拼图般形成一张完整的“尸饼”。由于集装箱表面的瓦楞结构,溢出的血液组织液、消化道内的食物残渣和破碎脏器基本都被挤压进了沟状槽内。无孔不入的苍蝇们早已在破碎的人体组织上产下了卵,入眼便是一团团白胖的蛆大快朵颐。
  
  赵平生到现场后顺梯/子爬上去看了一眼,和蹲在“尸饼”边做初检的法医韩定江打了声招呼,然后神情泰然的爬下梯/子,转头加入到警戒带外“清理”早饭的同僚当中。类似这种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现场,加上刺鼻的腐臭味,基本上来一个吐一个,法医有时能例外。
  
  不丢人,没喷尸体上都算好样的。
  
  恨不能给头天晚饭都吐出来了,直到吐无可吐,赵平生摸出手绢连擤鼻涕带擦眼泪,顶着胀痛的脑血管蹲那顺气儿。突然肩膀上被重重的拍了一把,回头一看,是陈飞。陈飞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庞此时微微浮肿,眼里的血丝尚未褪尽,明显昨儿晚上喝大了的德行。
  
  陈飞递他瓶水,转头望向不断有人爬上爬下的集装箱,尽显刑侦老油条本色的“啧”了一声:“先散散味儿,我待会再上去看。”
  
  用半瓶水漱过口,赵平生撑着膝盖站直身体。他比陈飞稍微高一点儿,视平线正落在对方发丝略显凌乱的发旋上。都说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陈飞就仨发旋,俩在头顶一个在前额发际线处。正因为发旋的特殊位置导致他头发稍微长一点就会卷出个头帘,也不赖,看着跟特意造过型一样。
  
  摸出手绢擤了把鼻涕,赵平生的声音还是囔囔的:“你昨儿晚上跟谁喝的?”
  
  “嗯?哦,是卫东师兄有几个战友过来,喊我过去凑一顿。”陈飞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又一把抬起手招呼负责维持治安的辅警,嗓门立马高了八度——“西边看警戒带的!把围观的都清了!堵的老子车都没地儿停!”
  
  “卫东师兄”四个字一入耳,让赵平生胃里好容易压下去的酸水又有往上返的趋势,不满的叨叨着:“伤才好几天啊又去喝,酒是人家的身体是自己的,那帮当兵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拿酒当水一样喝,你看你这脸,一会让师父看见又得骂你。”
  
  陈飞终于拿正脸对着他了,虎目微弯,语气却是不耐:“我没喝多少,就半瓶,本来想着今天歇假能踏实睡一天,谁知道一大早又出案子了。”
  
  半瓶?三斤装的吧?赵平生搁心里冷哼一声。以他对陈飞的了解,每次和罗卫东出去喝酒,不喝到断片不散伙。可他管的了么?管不了。从辈分上算,陈飞是他师兄,事事以大哥自居;从工作关系上算,他俩一个副队一个指导员,平级。而且说多了还急眼,牛脾气上来能三天不搭理他。
  
  ——我特么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喜欢这么一混不吝的主。
  
  当然这话也就跟心里念叨念叨,真说出来,赵平生没那份勇气。对陈飞,他可以说是无底线的包容,唯独提起罗卫东他就牙酸。罗卫东是罗明哲的儿子,大他们几岁,以前在新疆当兵,转业回来去了巡特警大队,曾是一名出色的狙击手,和陈飞关系特别的铁。就陈飞那逮谁瞧不上谁的臭脾气,遇见罗卫东却全没了,一口一个“卫东师兄”喊的,能给赵平生听堵了冠状动脉。他承认自己小心眼,只是话没和陈飞说开,再小也只能自己堵着。粗略估算,这么多年了,起码堵了百八十回。
  
  醋坛子翻出二里地,注意力稍稍分散后赵平生总算是缓过点劲儿来,一看陈飞已经顺梯/子爬上了集装箱,赶紧跟了上去。
  
  案发地在码头,海边蚊蝇滋生,天气又热,早晨九点的气温已达三十四摄氏度,尸体暴露没多久又招了一群苍蝇过来。为免新招来的苍蝇在“尸饼”上产卵干扰鉴定,韩定江要求实习生在集装箱顶部撒上了消毒粉驱蝇。
  
  陈飞上去就拍了一手的消毒粉,边往裤子上蹭边嫌弃:“老韩,你这是驱蝇呢还是驱我呢?”
  
  “嘿,这群苍蝇里数你嗓门大。”韩定江抬脸跟他逗贫,“我在上面都听见你跟下头嚷嚷了。”
  
  “动静小了他们听不——我去!”
  
  打眼瞧见“尸饼”的全貌,陈飞那两道浓眉瞬间拧起。尸体活脱被压路机碾过一样,体内所有零部件一览无余,周围凹槽的血水里还有白胖的蛆虫在蠕动。海风吹过腐臭味扑面而来,好在昨儿夜里能吐的都吐干净了,这会想吐也吐不出来。
  
  强压着恶心劲儿,他站到集装箱顶部,拧着眉头问:“死亡时间能确定么?”
  
  韩定江一边往瓶子里夹蛆一边回答他:“根据幼蝇成熟度判断,大致估算在三天以内。”
  
  死亡原因估计目测暂时判断不出来,陈飞没着急问,而是先观察死者的衣着和有限的体貌特征:男性,短发,T恤衫,工装裤,雨鞋,左侧有一只棉线手套,细看,头颈连接处有一抹金光反射。问韩定江带的实习生要了把镊子,他蹲下身,将那一小块金属物品从黏糊糊的人体组织里夹了出来。
  
  赵平生爬上来站到一旁,看向他夹着的那块接近三角状金属片。
  
  “你看着像什么?”陈飞问。
  
  “看不太出来……”赵平生说着,指了指金属片的下端,“不过像是从什么东西上断下来的,你看,这里有个小茬口。”
  
  陈飞点点头,又去问韩定江。韩法医刑摄出身,拍过很多奇奇怪怪的玩意,有些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今天这个他拿不准,只是赵平生意见一致,认为是某个金属制品的一部分。
  
  “等等看物证分析结果吧。”
  
  陈飞连镊子带金属片一起交给法医实习生,让对方装进无菌管里封存。临高眺望波澜壮阔的海平面,眼睛被粼粼波光刺得微微眯起,整理好思路,他转头对赵平生说:“看衣着打扮像是个码头装卸工,或者在货轮上干活的,先查这集装箱来源,核对船员名单,看有没有失踪的,哦对,待会你和付立新去趟码头管理处,把七十二小时以内轮过班的人员轮班表要来,逐个对下人头,尽快确认死者身份。”
  
  “好,”赵平生说着一顿,往下面踅摸了一圈,“曹翰群没跟你一起来?”
  
  “今儿他媳妇忌日,带媛媛去墓地了。”
  
  曹翰群是陈飞的搭档,住的也近,出现场一般都是陈飞和曹翰群一起过来。俩人从中专起就是同学,又一起进了市局,为人踏实细致,在同事中口碑不错。可惜媳妇没的早,孩子才四岁就撇下父女俩走了,为了闺女他一直没再婚。
  
  陈飞忽然想起什么,问:“哦对了,过些日子来新人,你看是你带还是给老曹带?”
  
  “男的女的?”
  
  “女的啊,师父不说这回给招一女警么,盛桂兰调走之后咱队就没女警了。”陈飞拿胳膊肘一杵他,眉眼间挤出点坏笑,“跟师父那争取一下呗,你都打多少年光棍了。”
  
  谁知道赵平生没理他这茬,转头爬下了梯/子。陈飞自讨一没趣,垂眼看韩定江似笑非笑的,不免有些纳闷:“老韩,你美什么呢?法医办公室也要招女法医啦。”
  
  “没有没有没有。”
  
  韩定江闷头憋笑,心说陈飞啊陈飞,你是神经有多粗才看不出赵某人的心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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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21-06-27
第三章
  
  死者的身份很快确认,是艘远洋货轮上的轮机长,名叫张斗金,按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算,殁年四十二岁。船长报的失踪,通过辨认警方提供的衣服鞋子照片认出了死者。
  
  船是发现尸体前两天凌晨卸的货,和韩定江预估的死亡时间差不多。由于无论是从起重机操作台还是地面都无法看到集装箱顶部,所以一开始没人注意那上面有具尸体实属正常。
  
  开案情讨论会的时候,赵平生率先提出意见,他把自己画在记录本上的图展示给同事们——一艘船,一堆箱子,箱子上躺着个火柴人——
  
  “发现尸体的箱子是压在最下面的,那么依照起重机的工作原理,从船上往下卸集装箱的时候,肯定是从最上面的那个开始,也就是说,尸体原本是在最上面的箱子上,等卸到码头上就变成压在最下面的箱子了,自然而然会被后面压上来的集装箱挤成肉饼。”
  
  说着,他把货轮的照片投影到大屏幕上,起身走过去,分别在船中间的控制台和起重吊臂处点了两下:“船上只有这两处高于码在甲板上的集装箱,通常来说,轮机长不会往起重吊臂上爬,所以我认为死者大概率是从控制台摔落到集装箱上的。”
  
  “那现在就得看死者到底是失足摔落还是被人推下来的……”陈飞赞同点头,随后往旁边踅摸了一眼,“诶?老韩呢?他怎么没来开会?”
  
  罗明哲说:“老韩去医院做伤情鉴定了,让咱们先看尸检初检报告。”
  
  “我看了,没蛋用啊。”陈飞一摊手,“都挤成那奏行了,死前伤死后伤根本分不出来,到底怎么死的老韩也没给个定论。”
  
  不怪韩定江给不出准确的死因,尸体跟被磨盘挤过一样,最大块的骨头不超过半个巴掌,意外凶杀不定,现在等着看毒药理有没有发现。
  
  沉思片刻,罗明哲问:“立新,对船上工作人员的询问何时开始?”
  
  被点到名的付立新打开记录本:“船上一共有二十七名工作人员,有七人告假上岸,剩下的二十个,除了船长和大副接受过询问,其他都安排在今天下午开始。”
  
  “请假上岸那七个让船长联系一下,尽快叫回来,一个都不能落。”罗明哲敲敲桌子,将视线投向陈飞,“陈飞,死者家属通知了没?”
  
  “通知了,不过死者跟老婆离婚了,老爹老妈都奔八十了,就一上高中的儿子,哦,还有个哥哥,他哥哥说这两天买到火车票就赶过来。”
  
  “嗯,来了让老韩给取个样,现在不说省厅司法鉴定中心能验DNA了么,送过去对比一下,把死者身份凿实了,别出差错。”
  
  “知道了。”
  
  陈飞点头应下。自1987年首次将DNA鉴定技术应用于刑事案件的侦破,经过十多年的学习和探讨,现如今大部分地方警务系统都有了自己的DNA鉴定技术员和仪器,再不用像早些年那样,验个DNA还得把样本寄到北京去。一来一去一个多月,耽误功夫不说,还有可能造成DNA污染,鉴定结果不一定准确。有些嫌犯的辩护律师光申请DNA重新鉴定就能把案子拖上个一年半载的,完全是浪费时间和金钱。
  
  像这起案子,由于尸体面目全非,死者身份全赖衣物辨认,所以罗明哲要求做亲缘鉴定是有一定必要性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稳妥着点没错。单从细致谨慎这一点上来说,陈飞对师父那是相当佩服。罗明哲从警三十余年,破过的大案奇案写成小说估计五百万字打不住,迄今为止没有一起冤假错案。
  
  可师父说话就六十五了,返聘了五年该彻底退了,上头有意提拔他做重案大队的队长,然而他总觉着自己不是当一把手的那块料。脾气暴,一言不合当场就炸,得罪起人来一点不含糊。当副队还行,主抓案子,反正应付领导什么的有师父在。
  
  罗明哲就说他,知错不改,实力践踏领导底线,被督察请去“喝茶”还嫌人家茶不好,可着全局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虎的。
  
  当然陈飞有虎的资本。九六年“五三零”储蓄所劫案,劫匪端着冲锋/枪突突,子弹横飞给支援的武警都压得抬不起头。武器老旧是一方面,更要命的是,劫匪手里还有人质,这边一旦反击很有可能造成无辜伤亡。没人注意陈飞是什么时候爬到劫匪藏身那栋两层小楼的上去的,根据在场的人回忆,一波冲锋/枪的扫射过后,就听玻璃破碎的“哗啦”一声响,眨眼间打从二楼一窗户里飞出来个劫匪。那间屋子正好是人质们待的地方,一看控制人质的劫匪被撂倒了,武警迅速击毙了其他劫匪,最终人质无一伤亡。
  
  尽管因违反了纪律没能获得应有的嘉奖,不过陈飞勇对持枪悍匪的事迹倒是传得人尽皆知。大家都敬他是条汉子,也都知道这哥们不好惹,好家伙,连件防弹衣都没有还敢往冲锋/枪的枪口上冲,这得是多大的勇气和多好的身手才能办到的事情?也有人说他鲁莽,不过罗明哲不这么认为,根据现场的情况判断,先制服控制人质的劫匪是唯一的选择,只不过当时在场的领导没人愿意送手底下人去送死。
  
  那个时候赵平生在北京学习,等回来听说陈飞玩了一出虎口夺食,当场憋的脸都紫了。转脸跟陈飞好一顿嚷嚷,那架势,比局长还凶。队上人从来没见赵平生发过那么大的火,都以为他没脾气呢。慢慢的大家伙发现,只要陈飞一玩命,赵平生就得急眼,好像这辈子的脾气都攒陈飞身上使了。
  
  其实呢,赵平生一点也不想和陈飞发火,可这人就跟长在他神经中枢上似的,有点风吹草动头疼脑热他都得跟着闹心。他就是学心理学的,可翻遍了专业书籍,也找不出个专业术语来准确的形容自己的心态。只道那人开心了,他就开心,那人烦恼忧愁了,他也跟着失落。明明下定决心不去捅破窗户纸,可还是忍不住幻想有一天能用同事、哥们、朋友以外的身份和对方相处。
  
  “哎呦老赵,我真得说,你比我妈还絮叨。”
  
  去码头的路上,陈飞听赵平生念叨自己喝大酒的事儿听得一脑门子的官司。不就跟罗卫东出去喝了顿酒么,至于逮着他就念叨?
  
  赵平生正欲反驳,就听曹翰群跟后座上默默幽幽的调侃道:“陈飞,这你可就会错意了,平生从来没拿你当过儿子啊,我看他是拿你当媳妇管了。”
  
  “别说,我要是女的还真保不齐嫁老赵。”陈飞这神经粗的简直能跑火车,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对赵平生来说有多大的杀伤力,“要文凭有文凭,要能力有能力,业务没的说,知冷暖会疼人,做饭还好吃,哦对,最重要的是,父母双亡,嫁过去不用受公婆的气。”
  
  坐曹翰群旁边的付立新一个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你可真逗,人家平生条件这么好,娶一你这样活阎王回家干嘛啊?当门神呐?”
  
  陈飞一耸肩,挑眼看向目光始终直视前方看似专心开车、实则内心翻江倒海的赵平生:“老赵,表忠心的时候到了啊,跟这俩二百五说说,我到底有多好。”
  
  赵平生这才错了下眼珠,迟疑着说:“反正我觉着吧,你要是女的,给照片贴床头指定能避孕。”
  
  后座上那俩直接笑炸了,嘎嘎的,气得陈飞一拳凿赵平生肩上:“会不会说人话?”
  
  赵平生本来想接“跟你待久了没几个会说人话的”,转念一想别那么耿直了,回头玩笑开大发了真招陈飞和自己急眼。他正琢磨着怎么往回替对方找补,就听车里响起了手机铃声。
  
  “谁电话响?”曹翰群拿出来一看,不是自己的。
  
  “我的,”陈飞接起手机,“诶,我陈飞……呦,嫂子啊……嗯,你说……哦……这样啊……那什么时候……啊?现在?……呃,我现在?没事儿不忙,育才是吧,我这就过去……嗯,行,你放心,回头我给孩子送家去……嗨!别客气,这不都应该的……我先挂了,诶,嫂子回见。”
  
  挂上电话,陈飞一偏头:“老赵,你先往育才中学那拐一趟,我去办点事。”
  
  “什么事啊?”曹翰群问。
  
  陈飞眉头微皱:“老曾的闺女,在学校也不惹什么事了,老师说让请家长,嫂子马上要出庭,去不了,拜托我过去给看一眼。”
  
  曹翰群和付立新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赵平生来局里十五年了,并不认识姓曾的,看车里陷入沉默,问:“这老曾是谁啊?”
  
  “陈飞的师兄。”付立新替他解惑,“你进局里之前刚殉职没多久,媳妇是法院的,忙,经常顾不上管孩子,之前我们都轮着去给开家长会。”
  
  “哦,没听你提过。”赵平生看了眼陈飞。
  
  陈飞压根没心思搭理赵平生。就他所知,曾小青这丫头极为早熟,成绩也好,打上小学就是班长,初高中都是保送生,这么乖巧的姑娘怎么可能在学校惹是生非呢?
  
  遇事就得分析,嗨,职业病。
  
  十分钟的功夫,车就开到了育才中学门口。陈飞的意思是他们先走,自己办完事再过去。赵平生琢磨了一下,让曹翰群把车开走,他和陈飞一起去见老师。眼下不知道什么情况,万一要真摊上个大事儿,多个人好拿主意。
  
  进了教学楼,陈飞拦着个老师模样的人打听教导处的位置,被告知在三楼。敲门进屋,陈飞看曾小青和一个痞里痞气的男孩都跟屋里站着,旁边桌子后面坐着一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出来走访,他们一般都穿便装,也没出示工作证。老师见家长,上来就跟人说自己是警察,没那个必要。
  
  曾小青见着陈飞,眼圈一红,委屈的叫了声“陈叔叔”。
  
  陈飞抬抬手,示意她先别哭,转头冲那女教导主任点了下头:“主任,我是小青妈妈的朋友,她妈忙,让我过来帮着处理一下问题,您看,这是……”
  
  就看那主任眼皮一翻,倍显不屑:“呦,忙的都没功夫管孩子啦,那生她干嘛啊?”
  
  ——嘿我这暴脾气!
  
  陈飞一听对方这口气当场要窜,什么毛病?有这么说话的么?也配为人师表?要不是怕惹孩子伤心,他必须得告诉这女的曾小青是烈士子女,高考还能加分呢!
  
  还好赵平生抬手扒楞了他一下,让他硬生生憋住口气。
  
  “孩子大了,不好管了。”主任继续阴阳怪气的,“你们看看,她一女孩子,能给男生脑袋上打一包出来,我教了二十多年书,从来没见过这么野的小姑娘!”
  
  陈飞和赵平生同时转头,注意到男孩的额角亮晶晶的,看着像是钝器打击所致的皮下血肿。曾小青似是要为自己争辩,可未待她开口,主任又说话了:“看看吧,怎么处理,是你们带去医院检查检查啊,还是等她妈来了再说。”
  
  “不是,主任,孩子打架,总得有个缘由吧?”陈飞是真憋不住了,干脆直接问曾小青:“小青,跟叔叔说,到底因为什么。”
  
  曾小青委屈的抽下了鼻子,看看吊着眼斜楞天花板的男同学,又看看皱着眉头的教导主任,轻声说:“他非要亲我,我就拿墩布敲了他头一下。”
  
  陈飞差点就接一句“打的好!”,这特么谁家的小兔崽子,跟学校里就敢明目张胆的占女同学便宜!
  
  男孩脖子一梗:“姑,你别听她瞎说,我没亲她!”
  
  ——哦,原来是教导主任的侄子啊。
  
  现在陈飞和赵平生都明白为什么屋里只有他们这一拨家长在了,原来人家的家长坐在审判长的位置上。也难怪,有教导主任撑腰,这兔崽子浑成什么德行都不意外了。
  
  “孩子,没亲,只能说明你没有达成犯罪事实,但通过小青的描述,你是有犯罪意图的,她后续所产生的举动属于正当防卫。”赵平生语调平和的陈述完自己的观点,转向表情错愕的教导主任:“主任,我觉着这件事,小青从根本上来说没有错误,所以无需为这位男同学的伤负责,反倒是我觉着,您应该追究他的不当行为。”
  
  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家长,教导主任一时没能接下话茬,反应了一会站起身,抬手指向曾小青,趾高气昂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看看,大夏天的,她穿个又薄又透的衬衫来上学,干嘛啊?还让不让男同学上课了?”
  
  陈飞一听这话脸立马黑了,就特么腻味这套“受害者有罪论”的观点,尤其又是从一个当老师的人嘴里说出来,搓火搓的太阳穴突突直蹦。盯着那个头和自己一般高的男生看了几秒,他眼神“唰”的一沉,继而跨步上前——
  
  啪!
  
  结结实实一大嘴巴子照脸就招呼上去了,那动静,脆的空旷的房间里荡响回音。男孩当场就被打楞了,同时愣住的还有曾小青、教导主任和赵平生。
  
  “老——”
  
  “陈”字还没出口,赵平生就看陈飞横眉立目地质问教导主任——
  
  “你说!一个巴掌拍的响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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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21-06-27
第四章
  
  没什么意外的,陈飞在学校打那小兔崽子的事儿,被人家家长给告了。
  
  接到罗明哲通知自己回局里接受督察谈话的电话,陈飞正在对货轮船员进行死者社会关系调查的询问,一脸无所谓的回了句“让他们等着吧,我忙完再回去”就给电话摁了。对于陈飞这种不拿督察当回事的态度,赵平生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不过前些日子因伤提报的三等功看来是瞎了。
  
  关于张斗金的描述,船员们口径差不多——比较独断专行的那么个人,轮机室的事儿他说了算,有时候船长的命令都不听。轮机长在船上被称为“老轨”,从机工做到老轨起码需要十五个年头,而张斗金已经在海上飘了二十多年,轮机工作经验极其丰富。船在海上行驶,有丰富航海经验的船长固然很重要,但从某方面来讲,轮机长更为关键。不管是面对极端的气候还是狭窄的运河通路,要确保船只的安全行驶,船长的指挥和轮机长对机器负载的判断必须紧密结合。
  
  船长对张斗金的评价比较客观,技术过硬,经验丰富,处变不惊,就是人比较各色,不怎么合群。不值班的时候就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听戏或者看书,很少和船员们凑一起打牌聊天吹牛逼。张斗金抽烟但是不喝酒,怕喝多了误事。
  
  听说张斗金不喝酒,陈飞感觉有点不对劲。尸检初检报告上写了,尸体内有一定的酒精含量,韩定江说不至于到醉酒的程度,大概也就是两听啤酒或者一两低度白酒的样子。不过船长说也没那么绝对,张斗金并非滴酒不沾,船靠岸卸完货停泊在深水港休整,厨房会做几顿好的改善下伙食,那个时候他偶尔会喝一点。
  
  问及张斗金是否和谁有过节,大家都说没有。虽然张斗金这人在工作上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并非是逞凶斗狠之人,轻易不和谁起冲突,就算偶有争执也是为工作。
  
  问完手头的证人,陈飞和曹翰群去张斗金的房间查找线索。张斗金和船长一个待遇,有自己的独立舱房,七八平米大小的地方,进屋左边是床铺右边是简易桌板和置物柜,东西不多,收拾得很整洁。桌板上放着个一本语文书大小的录音机,陈飞摁下开关,吱吱哇哇放出了段戏。
  
  “你听出这是什么戏了么?”陈飞问曹翰群。他自己属于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的主,年轻的时候还听点邓丽君的歌,戏是从来不听。曾经局里开春节联欢晚会,他被推上台去唱歌,一开口“震惊”全场,没一个字在调儿上,打那之后再没人逼他出过节目。
  
  目前队里公认的好声音是赵平生,年初在全市警务系统联合举办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唱张学友的《如果这都不算爱》,闭着眼睛听跟原唱差不多。
  
  曹翰群着耳朵听了听:“像是河北梆子。”
  
  张斗金祖籍河北,陈飞觉着曹翰群耳朵还挺尖。关上戏匣子,陈飞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空压机故障排除手册》翻了翻,和这一本并排码放其他的几本也都是机械操作相关的专业书籍,可见张斗金对专业技术的提升很是重视。档案资料显示张斗金是中专毕业,这个学历对于他们这些四十来岁的人来说比较普遍。六零后七零后的家庭条件普遍一般,城市里的还好一些,农村的要是孩子多,好多小学没念完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了。
  
  像陈飞家里由于父母要供养没有退休金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日子过得紧,所以中考时他选择上警院中专。中专不用花学费,三年出来就能挣钱,退休时按干部待遇,是他们这代人比较普遍的选择。虽然文凭不高,但陈飞写结案报告从来没头疼过,起因经过结果顺滑流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上学看金庸的小说看多了练出来的。而他之所以会选择当警察,也是受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影响。书中一个个立体丰满的侠客形象让少年胸中的侠者之心无限膨胀,也向往着有朝一日能“仗剑江湖行侠仗义”。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现代社会伸张正义的唯一依据只有法律。
  
  然而罪犯并非全能得到法律的制裁,或者得不到相应的制裁,遇到那种丧尽天良的人渣,陈飞时常会管不住自己的手。他在系统内的名声是毁誉参半,要不凭他的能力,早该去下面当个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过渡一下然后平步青云了。
  
  都说罗明哲带出来的徒弟没怂主,陈飞有一师兄现在就是省厅刑侦总队的副队长。本来计划着给他调省厅去,结果刚一跟人事局的提,那边立马把陈飞这些年受过的处分和记过记录“嗙当”拍了出来,足有一尺厚,给师兄噎的哑口无言。
  
  作为和陈飞同窗同事二十多年的曹翰群曾放过话,说陈飞肯定得在市局干到退休,前提是别出事。干刑侦的都是面上糙,其实心思一个比一个细,单从这一点上来说,曹翰群自认不如陈飞。之前有一起案子,他们奉命化妆侦察,于人潮汹涌的火车站辨认逃犯。通缉令上的照片距今已有十多年之久,逃犯的体貌特征必然发生了变化,当时又没有联网系统不可能挨个刷身份证,只能靠眼睛去分辨。火车到站后月台那边没能锁定的逃犯,却被堵在出站口的陈飞逮一正着。问他是怎么认出来的,他说逃犯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煤矿,在矿上干活的人,鼻孔和耳道会积煤灰,尤其是耳朵,极易清理不到位。打出站口出来的人,他就逮人家的耳朵和鼻子看,结合通缉令上的照片,谁黑抓谁,一准没错。
  
  后来不知道谁说的,称陈飞有一双“虎目”,威而有神,果断沉着。曹翰群听了,笑说“还好陈飞是个男的,要是女的这不跟骂人一样”。陈飞坦然认夸,却并不骄傲。每个现场、勘察地皆认真对待,力求寻找出可以提供破案线索的蛛丝马迹。
  
  张斗金的桌上有本空白的笔记本,前面有几页被撕掉了,陈飞对光观察,依稀辨认出有隔页书写的痕迹,遂将其收进证物袋内。他有个好习惯,案发现场或者死者房间中的纸,只要带手写字的一律收走,拿回去慢慢研究。不一定有用,但也有可能从某些随手写下的文字中分析出死者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为案件的侦破提供调查方向。
  
  干刑侦的有句口头禅,叫“男人看兜,女人看包”,通过随身物品大致能勾画出这个人的生活状态和性格特点。从一件洗得领口袖口泛白的外套内兜里,陈飞翻出个老旧的皮夹。皮夹里有两张银行卡、五张配件采购□□、一百六十二块钱现金和一张全家福——夫妻二人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男人笑得幸福,女人的脸却被刮白了。
  
  照片背面写着“1992年1月1日,摄于新华照相馆”。他把照片拿给曹翰群看,说:“看来张斗金挺恨他媳妇的,你看,照片上的脸都拿指甲给抠下去了。”
  
  曹翰群接过来看了看,点点头。根据家属提供的信息,张斗金去年离的婚。海员常年出海在外,一年到头不着家,夫妻感情很容易出问题。另说茫茫大海之上,什么娱乐项目都没有,枯燥乏味的日子动辄长达数月之久,加之海上风云变幻危险难测,海盗横行性命堪忧,拼了命去挣钱可家却散了,男人心里肯定有怨气。
  
  看照片,这婚肯定是离得反目成仇了。不过嫌疑扯不到他媳妇身上,那女人不可能跑船上去杀了前夫。
  
  从舱里出来,四人在甲板上碰头。除了那七个请假下船的,其他人都问完了。船长说已经通知了五个,让他们明天再来问,还有两个暂时联系不上,晚点再打电话去追。
  
  局里的刑技们还在塔台上寻找可能存在的血迹以及其他线索,现在起风了,船有些摇晃,海浪略有起伏,不习惯大海的人受不了,塔台海拔又高晃动幅度大,听说已经有人被摇吐了。
  
  回局里的路上付立新听说陈飞又被督察盯上了,不免感慨:“陈飞,你说一屁大点的孩子,你跟他较什么劲啊。”
  
  “有的孩子啊,他是个孩子,有的,那就是个小畜生,爹妈管不好,我替他们管。”陈飞的冷嗤随着烟雾一同呼出车窗外,“你问问老曹,要是媛媛挨这欺负,他不得撅了那兔崽子?”
  
  “嗯,豁出这身警服不穿了,也得给丫揍骨折。”
  
  曹翰群深表赞同——闺女是他的心头肉,一点委屈不能受。多年来的工作所见让他深刻的认识到,有些人之所以成为罪犯,全因少时缺少管教,对人对事毫无敬畏之心,甚至有的杀了人被抓之后还能笑对审讯,丝毫没有道德感可言。
  
  付立新抬胳膊肘撞了曹翰群一下,提醒道:“行了曹儿,可别怂恿他了,那边是未成年,陈飞这回保不齐得停一个月的职。”
  
  “那敢情好,我都两年没歇过假了。”陈飞一脸的无所谓。
  
  曹翰群笑道:“说的跟我们休过一样,要不这样,陈飞,处分你挨,停职处罚我帮你扛。”
  
  陈飞回头瞪了他一眼,随后将目光投向正在开车的赵平生:“老赵,你待会别着急走,等我见完督察咱俩去趟嫂子那,看看小青那孩子怎么样了,别回头让我给吓着。”
  
  “成。”
  
  赵平生心说还行,难得陈飞能惦记自己的行为对未成年人造成的不良影响。先前罗明哲的孙子罗家楠来办公室给爷爷送药,正赶上陈飞也不跟谁刚置完气。陈飞拍着桌子跟那骂,十个字里有九个脏字儿,看旁边罗家楠听的目瞪口呆的,赵平生都有心给陈飞嘴捂上。本来罗家楠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货,跟学校里隔三差五的惹事,再让陈飞往歪了这么一带,看吧,离请家长又不远了。
  
  最可恨的是陈飞还教罗家楠怎么打架,指导孩子往哪下手对方最疼但不会构成实质伤害。赵平生就觉着吧,大亏陈飞没儿子,要不不定教出个什么上天入地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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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概是局长那边提前递了话了,督察没怎么为难陈飞,就让他写个检讨深刻反省下自己的鲁莽举动。等陈飞谈完话出来,赵平生一听是罚写检讨,便知这百分之百是自己的活儿了。反正打从他进局里头一年开始,陈飞再没自己写过检讨,都是他给写完了照抄一遍。这两年系统内普及计算机办公,陈飞连抄的流程都省了,打印机打出来的是字库里的字体,根本分不出是谁写的。
  
  不过这样一来赵平生就没功夫陪陈飞去曾小青家里了,曹翰群晚上得回家照顾孩子,最后陈飞喊了付立新一起,说让赵平生等着自己一起吃晚饭。局里有食堂,但早吃腻了,每次赵平生帮自己写完检讨,陈飞都会请他去外面点俩菜顺带喝口酒以示犒劳。
  
  赵平生有酒量,干这么多年警察生练出来的,但没酒瘾,平时能不喝就不喝。陈飞是喜欢喝酒,总说喝到飘飘然好睡觉,不然闭上眼就是尸体和案发现场,容易做噩梦。
  
  其实大家都是这样,谁没比谁少出过几次现场,记忆深处的血腥画面大同小异。陈飞是送走的同僚太多了,有两次是亲眼看着战友死在自己面前,让他难以释怀的不单是那些陌生人的尸体,还有亲似手足的师兄弟们。赵平生不爱喝酒却还总是陪着陈飞喝,至少有他在,能拦着点陈飞往杯子里添酒的频率。
  
  快九点了,陈飞才打电话过来喊他出去吃饭。赵平生把打印好的检讨放到陈飞的办公桌上,跟值班的同事打了声招呼,出办公室奔市局斜对面的那条步行街。步行街两侧的巷子里藏着很多老街坊喜欢的古早味小馆,味美价廉,俩人吃一顿饭也就花个四五十。
  
  进店和相熟的老板打过招呼,赵平生坐到陈飞对面。菜已经上桌了,一盘酸笋炒鸭胗,一盘清炒花菜,一碟老醋花生,一碟虎皮松花,还有一盆花甲豆腐汤腾腾冒着热气。
  
  陈飞低着头看手机,听见动静也没抬头;“你先吃,我回两条消息。”
  
  赵平生掰开双一次性筷子放到陈飞面前的饭碗上,然后再给自己掰了一双。他看陈飞拧着个眉头点手机,顺口问了声“谁啊?”。
  
  陈飞不耐的“啧”了一声:“就吴姐给介绍那相亲对象,面儿还没见呢,跟查户口本似的审我。”
  
  “还能有人审的了你啊?”
  
  赵平生夹起块皮蛋扔进嘴里,边笑边嚼。说不介意有人给陈飞介绍对象是假的,但类似今天这位一上来就查陈飞户口本的,百分之百面都没见就得黄——陈飞最烦被人刨根问底,能回消息完全是冲介绍人的面子。尽管“媒婆”们问他对女方有什么要求的时候,他的回答从来都是“女的,活的”,但实际上他的要求真不是一般的高,光做饭比赵平生好吃这条就能刷下去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亲对象。
  
  赵平生并不觉得自己做饭有多好吃,感觉是陈飞吃习惯了他炒菜炖汤的口味。每次去陈飞家,说是蹭饭,其实都是赵平生买好了菜亲自下厨给人家一家人当厨师。陈飞他妈就抱怨,说自打吃了赵平生做的饭,陈飞回家吃饭老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收起手机,陈飞叩开听啤酒“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打出个饱含二氧化碳的嗝儿,抄起筷子点了点:“这女的跟你弟妹是同行,干审计的,你说能不能审的了我?”
  
  赵平生没对此发表意见,只说:“不乐意就别耽误人家了。”
  
  “唉,”他听陈飞叹了口气,“其实我有时候也闹心,你说,四十的人了,到现在也没成家,老爹老妈天天催,弄的跟我多不孝似的,可那是我的问题么?就说之前那谁,啊,林凯茹,都定下日子了,‘哐当’一下给我甩了,说我不是过日子的人,诶,老赵你说,她打哪看出我不是过日子的人了?”
  
  老醋花生嚼在嘴里,赵平生只觉一路酸到心尖儿。别的女人在陈飞心里留没留过痕迹他不知道,唯独这林凯茹,算是给陈飞伤得透透的,一悲秋伤春就得提。不过实话实说,林凯茹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女人,错过了着实可惜。
  
  然而再怎么说也是老黄历了,人家肯定早就结婚生子了,他犯不上跟这吃干醋。自我安慰了一番,他轻巧答道:“嗨,人和人的追求不一样,她想要的是能安稳过日子的男人,可你这一个月一个月不着家的,人家没安全感。”
  
  陈飞仍是不服气:“谈了那么多年,她又不是头结婚才知道我的工作性质。”
  
  “谈恋爱和结婚不一样,结了婚,柴米油盐,孩子老人,处处都得操心,她一个人撑一个家,难。”
  
  “哦,那照这么说,干警察的男的都别娶媳妇了。”
  
  “咱局离婚的还少啊?昨儿我才听缉毒那边的人说,欧风奇刚离了。”
  
  “……”
  
  陈飞不言声了,闷头吃菜。于他所见,这些年好些同事结了离,离了结,然后再离。有人说嫁给警察等于守着空气过日子,能坚持下来不离不弃的堪称巾帼英雄。可有什么办法呢?选这行基本就算卖给国家了,为了守护万家灯火,只能牺牲自家那盏暖灯。
  
  彼此间沉默了一阵,陈飞忽然问:“那你呢?打算单一辈子?”
  
  夹着鸭胗的筷子一顿,赵平生眼睫微垂,苦笑了一声:“嗨,都这岁数了,真有合适的也行,不想凑活。”
  
  “唉,你要是女的就好了,我也不用跟外头瞎踅摸了。”陈飞的语气不无惋惜。
  
  “我要是女的我才不嫁你呢,一天到晚操不够的心。”
  
  对于陈飞时不常就拿话撩自己一下子、一副管杀不管埋的尿性,赵平生多少有点免疫力。年轻的时候听对方说这种话,回去能一宿睡不着觉,现在,当催眠曲了。不过嘴上嫌弃,手上还是盛了碗汤递过去:“别光喝冰啤酒,喝点热汤。”
  
  陈飞斜楞了他一眼,接过汤,吹吹,刚喝了一口就看门口进来仨男的。仨人脖子上都挂着金链子,喝的脸红脖子粗的,其中个头最高的那个喊道:“老板!给来三碗鸭腿面!”
  
  风扇呼呼的吹着,给那仨人身上的酒味都吹到陈飞和赵平生这桌来了。面上桌,他们又要了一打啤酒,吃着喝着扯着嗓门吹牛逼,原本清净的小店里仿佛多了一群嘎嘎叫的鸭子。
  
  赵平生喜静,旁边有人吵吵嫌烦,小声催促陈飞赶紧吃完回局里。都这钟点了也懒得回家了,一来一回耽误睡觉的功夫,不如跟值班休息室凑活一宿。
  
  陈飞吃着吃着忽听其中一个胖子提到“鹰爷”,顿时支起了耳朵。鹰爷,绰号“老鹰”,靠走私起家,现在明面上是做运输生意的正经商人,实则手底下数百号马仔,每年逾百起刑事案件和他脱不开关系。然而此人很擅长规避法律风险,虽然是在系统内挂了号的重点监督对象,迄今为止却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他亲自参与了那些案件。
  
  赵平生也听见了,伸手按了下陈飞的胳膊,轻声说:“他们要是不惹事,你别招他们。”
  
  “我知道。”陈飞嘴上应着,视线依旧不时往那桌飘去。这仨人喝的挺高,难说会不会借酒撒疯惹是生非,于他所知,老鹰的手下可没几个好鸟。
  
  就在他们结账走人的时候,听老板催那桌说:“几位,我这十点打烊,你们看是不是先把帐结一下。”
  
  胖子吊着通红的眼瞪着老板,一张嘴酒气熏天:“催什么催?老子吃东西不给钱是怎么着?”
  
  旁边的瘦子抬手一拦他,问:“多少钱?”
  
  老板说:“啤酒是六十,三碗面三十六,一共是九十六。”
  
  就看瘦子打兜里摸出厚厚一沓百元钞票,抽了一张甩到桌下,然后在老板弯腰去捡的时候,“啪叽”踩了一脚。老板一怔,弯下的膝盖直也不是,不直也不是,高温蒸出的汗珠顺着花白的鬓角滚落。
  
  这特么也太侮辱人了!
  
  陈飞一看就火了,额角突突蹦起青筋。在店里吃了十多年了,他深知老板为人和善,经常发免费的餐食给周围那些老无所依的街坊邻里。看着好人受辱,着实气不过——
  
  “这位先生,麻烦你把钱捡——”
  
  “呵——呸!”
  
  陈飞话还没说完就看胖子吐了口痰在印着鞋印的钱上,继而朝自己挑衅的笑了起来。赵平生见状立马抬手攥住陈飞的胳膊——搁陈飞的脾气,绝得给这胖子揍一口眼歪斜!
  
  相识多年,老板自是了解陈飞的性格,主动拎起肮脏的百元钞票息事宁人:“不早了,你们赶紧回去休息吧。”
  
  陈飞绷着表情没言声,锐利的视线依次扫过三个男人,片刻后转身离开了饭馆——不好在这动手,打坏了桌椅,老板还得修。
  
  赵平生跟着出来,看陈飞走到巷口停下靠墙点了根烟,当下明了今儿这口气陈飞必须得撒出来。之前办案的时候没少和老鹰的人打交道,那帮杂碎什么操行他们再了解不过。然而法治社会,想要将罪犯绳之于法必须得有足够的证据,每每看到那些人渣因证据不足被当庭释放扬长而去的背影,办案民警的心情都跟打翻了调味瓶一样。
  
  敲出根烟和陈飞头对头点上,赵平生幽幽劝道:“老陈,回头你痛快了,他们逮不着你,还逮不着老板么?忍忍吧,早晚有一天,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艹他妈的……”
  
  烟雾和咒骂一同呼出,陈飞那双虎目之中闪起丝寒光。胖子那口痰就跟啐他脸上一样,这口气实难咽下。可赵平生说的对,他痛快了,很可能会害老板被连累。要治这帮人必须得从根儿上铲,没了老鹰那棵大树,他们岂敢横行!
  
  对上赵平生忧心忡忡的视线,陈飞忽而一笑:“你说的对,早晚有一天,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走,回去睡觉!”
  
  他抬手搭上赵某人的肩膀,拥着朝路灯下走去。零距离的接触,赵平生被那份酒精浸过的体温烫得心脏砰砰乱跳,却还得强忍着不去抬手揽陈飞的腰。
  
  唉,今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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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21-06-27
第六章
  
  一大早,炖肉味飘香满楼道,引得众多年轻警员探头探脑。
  
  “真香,这哪屋炖肉呢?”
  
  休息室里,陈飞被说话声吵醒。说话的是缉毒处的谭晓光,之前在他手底下实习过一阵子。挺不错一小伙子,头脑活络正义感满满,唯一的缺点是下手有点不知道轻重。不过这是年轻警员的通病,慢慢教就行了,他刚参加工作那会也一个德行,被罗明哲骂过不知道多少回。
  
  陈飞起身抻了个懒腰,搓了把眼,毫不在意的打击着后辈的神经:“这不是哪屋炖肉呢,而是法医们正在对遗体进行脱骨炖煮。”
  
  话音未落,就看谭晓光那英气的眉眼彷如冻在了脸上,举着咬了一口的包子,嘴巴微张,已经咬下去的包子皮顶在唇边,再无咀嚼的意图。僵了几秒,他低头把包子皮吐进袋子里,连同没吃完的早餐一起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吃不动了,让陈飞的话一猛子给顶着了。
  
  对于谭晓光的反应,陈飞丝毫没有低看的意思,年轻警员都得过心理关,慢慢习惯。想当初第一次出凶案现场就给了他一下马威——尸体涨得像个气球,眼珠灰白的凸着,面部肿胀嘴唇外翻,周身遍布腐败的静脉网,妥妥的巨人观。那段时间他只要看见盘子里有肉就不自觉的想起尸体的惨状,无肉不欢的人愣是硬生生吃了仨月的素。
  
  要说年轻警员几乎看不见胖的,有时候再饿也吃不下去饭。凡是到了刑侦处工作后还能长肉的年轻人,领导一定会重点培养,板钉板的心理素质极其过硬。
  
  下床往旁边踅摸了一圈,没看见赵平生,陈飞琢磨着对方应该是跟罗明哲一起去局长那汇报工作了。按理说这是他分内的工作,不过赵平生去不是为了抢功劳而是为了能让他多睡会,类似的早请示晚汇报能替就替他干了,这一他点他心知肚明。打从赵平生读博回来,他就给人家取了个“员外”的外号。赵员外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上面一直当重点培养对象,给了无数次升迁的大好机会,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怎么就非得跟他似的,赖在重案大队不走。
  
  “早,陈副队。”庄羽进屋,和陈飞打过招呼转头看谭晓光拧着个表情,好奇道:“你怎么了?”
  
  庄羽和谭晓光同期进的局里,都是缉毒处的警员,同样在陈飞手底下实习过。陈飞对这孩子印象非常好,细致稳重,专业过硬,恪守警员行为规范,从没干过让领导们往嘴里哐哐倒速效救心的事儿。他爸是检察院的检察长,看他在单位的工作表现,正应了那句“虎父无犬子”。
  
  朝垃圾桶里“呸”了口肉末,谭晓光面上隐隐发黑:“打从今天开始,我吃素。”
  
  “为什么?”
  
  “你闻见肉香了么?陈副队说是韩老师他们煮人肉呢。”
  
  “……”庄羽表情一怔,随后又将视线投向陈飞:“真的啊?”
  
  陈飞无所谓的点了下头,撂下声“我去洗脸”出了屋。
  
  “那也不至于不吃肉啊。”
  
  他听庄羽的声音从屋里飘了出来。不奇怪,庄羽就属于心理素质极其过硬的那号。打从带这俩孩子出完几次现场,他发现,对于庄羽来说,看见什么也不耽误吃饭,顶多是一顿两斤米饭减到一斤半。最神奇的是这小子贼能吃还不长肉,来的时候就精瘦精瘦的,现在还是精瘦精瘦的。
  
  楼道里肉香更盛,闻得陈飞都有点饿了。通常来说,去除个别骨头上的残渣不至于这么大的味儿,可张斗金的尸体都挤烂糊了,得把所有骨头分离出来重新拼好才能确认死前伤和死后伤。数十吨重量的挤压导致大量碎骨嵌入脏器肌肉,支离破碎的,连骨头带肉带下水百十来斤重,都扔锅里炖可不得浓香四溢么。
  
  打理好门面回办公室,陈飞坐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抄起桌上的检讨翻看。赵员外笔头没的挑,写的检讨绝对够深刻,上到政策解读,下到执行细节,再到对“自身”行为的反省,逻辑清晰,抓人眼球。不过再没的挑陈飞也还是得过过眼,至少往上交的时候能照本宣科白活几句。
  
  看完检讨,他把昨儿带回来的空白笔记本翻出,对光看看,然后打笔筒里抄了根铅笔,笔尖斜四十五度,仔仔细细轻擦纸面。旁边一实习警看了,凑到桌边,饶有兴趣的观摩前辈做事。
  
  随着笔尖唰唰的移动,书写时从上一张纸透印下的字迹显现了出来。刮了大约三分之一的页面,字迹没了。陈飞没放弃,继续刮满全页,果然在右下角的位置又刮出“307”的字样。307之前还有个字母或者数字一样的痕迹,但可能由于书写时力道过轻,看不太清到底是什么。
  
  抖去纸面上铅笔遗留的浮沫,陈飞认真审视显现出的字迹。应该是张斗金本人写的,看着和放在舱室桌板上那些专业书的签名笔画一致。笔迹鉴定是一项十分专业的工作,需要由有资质的专业人士或者专业机构来进行。然而每个人的书写习惯带有很明显的特征,尤其是相同的字,肉眼即可辨识,除非是做司法鉴定或作为呈交法庭的证据,不然用不着那么大费周章。
  
  进屋看陈飞已经坐到办公桌边了,赵平生问:“老陈,吃早饭了没?”
  
  “没,等着你给我带呢。”
  
  陈飞叼上根烟,回手推开挨着自己桌子的窗户。他这烟一抽上,不出屋不带断的,罗明哲干脆给他扔窗户边的位置,省得老把屋里弄得乌烟瘴气。
  
  照常抱怨了一声“自己没长腿不会去食堂吃啊”,赵平生拿了饭盒转头给他打早饭去了。
  
  实习警笑笑说:“陈副队,赵哥对你真好。”
  
  陈飞不以为然:“我对他不好啊?哪回玩命的时候不是我冲他前头?这人和人的相处之道啊,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相互付出,干跟那坐着等着别人对你好,哪有那好事。”
  
  “那你行行好,让我少生两口气多活几年。”罗明哲进屋就熊他,“烟掐了,一大早就抽,抽不死你。”
  
  师父的话得听,陈飞讪笑着摁熄烟头,拿着刚刮出字儿的笔记本跟罗明哲一起进了队长办公间。现在意外他杀暂且不能确定,通过死者生前留下的笔记查找线索是比较常用的方式,然而这些字迹连不成句,汉字部分有的看着像地名,数字部分看着像时间和门牌号之类的。不好说写的是什么,能确定的是,不是轮机室机械操作相关专业内容。
  
  放下本子,罗明哲对陈飞说:“先留着,等老韩那给消息,邹先生来了,带了好几个研究生跟法医办干活呢。”
  
  “嗯,闻见味儿了。”陈飞下意识的抹抹鼻子,“邹先生也来啦?看来这案子惊动省厅了。”
  
  邹先生,本名邹筱筱,系统内顶尖的法医专家,现任省厅司法鉴定中心法医室主任。终身未嫁,虽无后代却是桃李遍天下,学识渊博师德高尚,大家都敬称她为先生。她是韩定江学法医专业时的导师,陈飞估计是老韩同志自己给师父打电话请来帮忙的。
  
  “嗯,在厅里挂上号了,刚我在局长办公室打电话给厅长汇报工作。”罗明哲顿了顿,试探着:“厅长又跟我提起平生了,要不你劝劝他,有机会能走就走吧。”
  
  陈飞俩手一摊:“您都说不动,我劝他管蛋用啊?跟狗皮膏药似的呼着,特么打都打不出去。”
  
  这话被端着饭盒进办公室的赵平生听一正着,面上顿时有点挂不住,给饭盒放到陈飞桌上,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没别的地方好去,他跟楼道里转悠了一圈,决定下楼奔法医办公室找老韩同志舒舒心去。
  
  楼上肉香四溢,到地下二层就跟进了饭店后厨一样。然而只要一想到这香气的来源为何,赵平生还是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所有人都在解剖室忙活,赵平生敲门进屋,就看韩定江正在指挥两个实习生从不锈钢汤锅里往出挑骨头,邹筱筱则带着自己的徒弟站解剖台边拼骨头碎片。
  
  韩定江见着他立刻抱怨:“这屋的排风系统真得换换了,就这一早上,十好几个人下来问我是不是偷吃什么好吃的。”
  
  “那你得跟局长打报告。”赵平生说着,转头恭敬的和邹筱筱打招呼:“邹先生,早。”
  
  “早,平生。”
  
  邹筱筱戴着口罩,看眼睛是在笑。虽然干的是铁石心肠的工作,但她待人和善,对谁都是笑眯眯的。曾经她还替赵平生介绍过对象,自己带的徒弟,也年过三十还没结婚。挺不错一姑娘,医学博士,专业上没得挑,长得也漂亮,就是一起吃了两顿饭之后,赵平生发现对方不管是吃鸡鸭鱼还是猪牛羊,都爱把吃剩的骨头摆成动物活着的时候的原始状态,感觉有点膈应。
  
  无法出口的爱恋深埋心底,想过正常的生活却又碰不到合适的人。挣扎多年他算彻底放弃了,爱咋咋地,哪怕是以后陈飞结了婚成了家,他也打死不离开市局。
  
  “有发现么?”
  
  凑到解剖台边,赵平生低头看向被挑拣出的头盖骨。骨头碎得七零八落,得跟拼拼图一样拼起来,再观察上面遗留的痕迹以确认是死于意外还是凶杀。拼图不难,照着原图拼就是了,可拼骨头是个技术活,不单没原始图可供参考,还是立体的,一片碎骨拿错一点角度就跟另一片对不上了,无怪韩定江要请自己的老师出山来帮忙。
  
  邹筱筱拿起一片拇指盖大小的骨头,指着茬口处给他看:“你看,这片断骨内侧骨质颜色发黑,显示有生活反应,说明是死前受的伤。”
  
  赵平生边看边点头。人活着的时候,血液正常循环,骨折时断端出血,血液渗透到骨质里,所以断面会呈现黑色。死后,因心脏停止搏动,再骨折不会有血渗入。骨折断面的生活反应是用来判断死前伤死后伤的重要依据。
  
  邹筱筱继续说:“而骨头在已经受伤的情况下,遭受外力挤压会更易断裂,大部分骨头都是沿着骨缝开始断裂的,但这一片属于顶骨,顶骨是颅脑骨中最大的骨头,碎得这么厉害,可以推测是先受到过一次打击,死后再被重压压成碎片。”
  
  “那么说,极有可能是他杀?”赵平生问。
  
  “脑组织损坏过于严重,无法通过出血量判断是否致死,也有可能是死前一两天受的伤。”邹筱筱实事求是道。
  
  法医和侦查员的思路有时候是相反的:侦查员要先定个大方向,按这个方向去追线索,哪怕某两个环节之间出现空白也可以;而法医则要求任何结论都要有实打实的证据支持,不然很容易误导侦查员的调查方向。
  
  “行,我一会还要去船上走访,正好问问有没人知道死者受没受过伤。”赵平生点头应下,抬腕看了眼表,转头问韩定江:“今天能拼完么?”
  
  韩定江指了指不锈钢汤锅:“刚煮到肋小排,你觉着呢?”
  
  “……”
  
  以后没事闲的还是别来找法医凑热闹了,赵平生觉着,简直是不让人吃饭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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